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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“有一种制造美学叫东莞”——东莞市第四届“社科杯”优秀征文选登] 郭子凡 我永远记得2008年那个初夏,刚结束考试的我跟着父亲走进大岭山镇永兴家具厂时,阳光正穿透车间的天窗,将漂浮的木屑染成细碎的金箔。父亲那双裂着口子,布满老茧的手,轻轻摸着那朵刻在檀木上的牡丹,指尖顺着花瓣纹路慢慢游走,就像摸着自己的孩子。我惊叹于雕花的精美,却读不懂这些弯弯曲曲的线条里,藏着他半生的心血与执念。那时东莞的工厂里,每个老师傅好像都是雕刻时光的诗人,他们用墨斗弹出的直线比尺子更精准,用黄杨木边角料雕的蟋蟀能骗过路过的麻雀。 十八岁生日后,我尝试着在流水线上打磨欧式床头雕花。窗外暴雨倾盆,数控机床的轰鸣声却像涨潮的海浪,将老工坊里此起彼伏的凿木声彻底吞没。老师傅们的刨刀在玻璃幕墙外堆积成锈迹斑斑的山丘,父亲接过遣散费那天,工具箱里的墨斗“啪”地断了线,乌黑的墨汁在他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洇开,像一朵凝固在黄昏的乌云,压抑又令人心碎。 “阿凡,记住这些纹样。”父亲临走前塞给我一本手绘图册,泛黄的纸页上躺着百鸟朝凤、岁寒三友,还有那翻涌起的“莞香木浪纹”。可那时的我不懂,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这些老旧的花样。 转型的巨轮轰隆隆向前,在扬起的烟尘中,不会停下来等待那些还沉浸在过去的人。2016年我在长安镇的模具车间调试机械臂时,冷却液的味道呛得人难受,我突然想起那些在家具厂闻着木屑的清香打瞌睡的日子。某个加班的深夜,当机械臂精准复刻出0.01毫米误差的动漫手办模具时,我忽然触电般翻出父亲留下的图册——那些曾被视作“落后工艺”的曲线与留白,不正契合当下最流行的国潮美学? 这个发现让我在竞聘潮玩设计部一员时交出了特殊答卷:把大岭山的“莞香木浪纹”融合成赛博朋克风格的机械纹路,让父亲手绘的喜鹊登枝化作潮玩机甲背部的发光图腾。当首款融合传统木雕元素的不锈钢潮玩“青鸾”量产时,我在样品底座刻下父亲常念叨的那句:“一凿一世界”。 去年深秋,我对自己花了大心思设计出的“篮球宝贝”雕塑欣喜不已。安装那日,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的父亲执意要来现场,他仰头望着这个既像木棉花苞又似机械心脏的造物,眼里泛着泪光,布满老年斑的手在那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裤口袋里摸索了半天,像是在找回某段早已尘封的记忆。 “爸,小心台阶!”我慌忙搀扶,却见他掏出珍藏多年的黄杨木刻刀,轻轻压在雕塑底座的二维码铭牌上:“以前总觉得机器冷冰冰的,现在才明白,手艺活的魂儿,是能钻进钢铁里的。”那一刻,刀柄上磨损的“永兴厂1990”字样,在阳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泽。我知道,我接过的不只是他的刻刀,还有他那一代工匠人不屈不挠的精神。 昨夜路过老厂区改造的潮玩博物馆,月光正浇在橱窗里冰墩墩的笑脸上。透过玻璃反光,我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时光的折痕里——那个趴在数控机床的防护罩,用手指哈气画花的少年。 我渐渐明白,传统技艺并不是“老掉牙”,而是等待被重新激活的文化密码,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,只要遇上合适的土壤,辛勤浇灌,就能重新长出新的枝叶。现代科技只是工具,真正能让它焕发活力的,是我们对这份“老手艺”的再认识和再创造。 东莞四十年的锻造史何尝不是千万劳动者的重生录?那些曾被时代碾碎的雕花纹样,在智能工厂的激光刀下涅槃为赛博青花;曾经沾满木屑的工装,化作设计图纸上灵动的创意笔触……而我的刻刀从黄杨木移到了触摸屏,依然继续雕刻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制造美学。 这座城市的灵魂不在抛光至完美的金属表面,而在千万双被岁月磨砺的手掌重新握紧未来的模样。就像父亲那柄木刻刀最终与钢铁雕塑达成和解,东莞正将四十年沉淀的匠人魂魄,熔铸成通向星辰的云梯。当晨光再次漫过车间的玻璃幕墙,我知道那些漂浮的金色颗粒不再是木屑,而是新生的梦想在熠熠生辉。 (作者单位:东莞城市学院) |